阿B野传
第一章 序
我要给阿B作传,已经不止一两年了。然而一面要做,一面又怕:这算什么东西呢?倘用“列传”体例,他分明不够格;若称“自传”,他又断不会写;取“别传”么,我又不是他的亲友。思来想去,忽然记起“闲话休提言归正传”,我便也偷了来,总比“外传”“秘史”之类体面些。
阿B没有固定的名字。有人说他本姓柏,但“柏”字该念bǎi还是bó,至今没有定论。他自己似乎也糊涂,于是大家都叫他阿B,他也答应,大约觉得这字母横平竖直,比汉字容易懂得多。
他没有籍贯。倘说柏林,他只在柏林住过五年;倘说非洲,他又早忘了草原的模样。他常自称“世界公民”,但这话总带着三分心虚——因为移民局的官员每次查他证件时,眉头都要皱成核桃似的。
第二章 优胜记略
阿B是有些得意的资本的,虽然这些资本在别人眼里颇可笑。
第一得意的是他的黑。“你们懂什么?”他常对镜子里的自己说,“这是阳光的颜色!你们那些惨白脸,跟死了三天没埋似的。”夏日里,他故意卷起袖子,让手臂在太阳下黑得发亮,仿佛那不是肤色,是勋章。倘有人笑他,他便瞪眼道:“玛琳·黛德丽、爱娃·布劳恩晓得么?柏林最红的电影明星!她也夸过我这颜色像黑丝绒!”
第二得意的是他玩florr的手段。起初他是瞧不上这游戏的:“幼稚!花瓣打来打去,不如去玩战略游戏。”后来不知怎的竟入了迷,渐渐便生出“老子天下第一”的念头来。其实他在服务器里排三万名开外,但这不妨碍他得意——他有红盐。
“你懂什么?”他对新手指点道,“盐的属性是反伤,高手都用这个。”其实那花瓣除了体伤外毫无用处,但阿B觉得特别,便认定是极品了。
第三得意的是他与M28的关系。M2B是florr的开发者之一,阿B确乎帮过他测试游戏——虽然只是偶然发现几个bug,但阿B说起来,便成了“我和M2B那会儿改代码改通宵”。听的人将信将疑,他便急道:“你不信?我是M阿B!”这话有一分真,但被他夸张成十分,听着倒像整个游戏都是他做的了。
第三章 续优胜记略
阿B也有吃亏的时候,但他总能转败为胜——至少在他自己心里。
有一回在游戏里,他被一个日本玩家打得落花流水。那人的ID叫“樱花七日”,操作行云流水,还有腐化,把阿B的黑花撕得花瓣都不剩。阿B气得摔了鼠标,在房间里转了三圈,忽然一拍大腿:“小日本!定是开了外挂!”这么一想,便得意起来——不是自己技不如人,是敌人太狡猾。
又有一次在移民局,办事员冷着脸要他补交材料。阿B低声下气忙活了半个月,最后还是被训斥了一顿。他走出大门,对着玻璃门里的影子啐了一口:“神气什么!老子在游戏里管着几万玩家呢!”虽然那“管”只是当了个小论坛的版主,但阿B觉得,虚拟世界的权力也是权力,比那办事员的铁饭碗还金贵些。
最让他耿耿于怀的是肤色。柏林的冬天,满街白茫茫一片,他走在其中,像一滴墨掉进牛奶里。有小孩指着他笑,他起初脸红——虽然红了也看不出来——后来便想通了:“你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在非洲,我这样算浅的!”其实他早忘了非洲什么样,但这么说时,腰杆便直了几分。
第四章 恋爱的悲剧
阿B对小A的心思,是春天里发的芽。
小A是游戏里认识的,说话温温柔柔,花瓣搭配得极精巧。阿B教她玩黑色花瓣,她学得认真,还夸他:“B老师真厉害。”这句话阿B反复听了三遍,骨头都酥了半截。
他开始做些傻事:每天准点等她上线;把自己最好的账号“借”给她——其实是送;在论坛里写攻略帖,故意@她来看。有次小A说喜欢某首德语老歌,阿B连夜学了,用蹩脚的发音录了发过去。小A回了个笑脸,阿B便觉得自己“恋爱了”。
但恋爱总要见光的。阿B鼓起勇气问:“你长什么样?”小A发来一张照片,是个金发碧眼的姑娘,坐在柏林墙遗址前笑。阿B盯着照片看了半晌,忽然泄了气——他想起自己镜子里那张黑脸。
他没发自己的照片,只说:“我最近忙。”从此便躲着小A。小A问了几次,他支支吾吾,最后干脆说:“我要回国了。”其实他哪有什么国可回。
那晚他喝了半瓶便宜红酒,对着游戏里小A灰色的头像喃喃道:“要是……要是我也生在柏林……”话没说完,自己先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第五章 生计问题
阿B是必须工作的,虽然工作总不合他心意。
他在网吧做过网管,嫌客人蠢:“连重启都不会!”在餐馆洗过盘子,嫌老板抠:“时薪才九欧!”最后找了个游戏代练的活儿,这才勉强满意——到底和florr沾边。
但他代练也代出脾气来。有客户要求用死轮,他撇嘴:“娘们唧唧!”但还是做了,做完了嘟囔:“不会玩就别玩!”钱倒是收得爽快。
房租涨了二十欧,他气得在房间里跳脚:“这些房东,心都是铁做的!”跳完了,还是乖乖去银行取钱——取钱时看见余额,又叹口气:“要是当年留在非洲……”其实留在非洲做什么,他也不知道。
有时候深夜做完代练,他看着屏幕上的花瓣飞舞,忽然觉得空虚:这些花再漂亮,到底不是真的;挣的欧元再多,也买不来一张永久居留卡。他关掉电脑,柏林的黑夜从窗户涌进来,把他吞得一点不剩。
第六章 从中兴到末路
阿B的中兴,是M2B找上门那天。
M2B——真的请他去测试新版本了。阿B走进大学实验室,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M2B给他看代码,他其实看不懂,但拼命点头:“这里,这里可以优化……”说的都是游戏里的经验,M2B却认真记下来。
那阵子阿B走路都带风。去移民局续签时,他把实验室通行证“无意间”露出来。办事员多看了两眼,他就觉得人家在羡慕。论坛里有人质疑盐的用处,他回帖:“你懂什么?我和开发者讨论过平衡性!”虽然所谓的讨论,只是马库斯听了他的建议后说了句“有点道理”。
但中兴总不长久。新版本上线后,盐被削弱了——原本反伤没了,彻底成了装饰品。阿B在论坛里抗议,被人嘲笑:“就是个花瓣而已,还真当神器了?”
更糟的是,小A回来了。她给阿B发消息:“我搬家到柏林了,见一面?”阿B盯着消息,手指在键盘上悬了半小时,最后回道:“我搬家了,不在柏林。”
发完这句,他对着黑掉的屏幕发呆。柏林秋天的雨打在窗上,像谁在哭。
第七章 革命
florr要办线下比赛的消息,像一颗炸弹扔进阿B的生活里。
冠军能和开发者合影,名字刻进游戏致敬名单。阿B夜以继日地练,眼睛熬得通红。他觉得自己不是在练游戏,是在练一个机会——一个从屏幕后面走到灯光下的机会。
比赛那天,他穿上唯一一件衬衫,袖口磨得发白也顾不上。赛场里都是年轻人,大多成群结队,只有他孤零零一个。有人打量他,他挺直腰板,心里说:“看什么看,等会儿让你们见识见识。”
结果他第二轮就输了。输给一个十五岁的德国少年,那孩子赛后还很礼貌地说:“承让。”阿B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
他走出赛场,柏林正在下雨。没带伞,就那么在雨里走。路过一面玻璃橱窗,他看见自己的影子:黑皮肤,旧衬衫,头发被雨打得贴在额头上。他忽然想起非洲的雨——那种倾盆而下、不管不顾的雨,打在身上是热的,不像柏林这么冷。
“我失败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所以,……”
“不成功,便成仁!”
“今天,我们站在这里!站在德国人的土地上!站在柏林,这块我们祖先用鲜血和尊严浇灌的土地上!我的身后,是安德烈.柯里昂的雕像!他是全世界公认的自由斗士!他是全世界的光荣!”
“我的面前,站着的是一个民族,一个在屈辱中呻吟的民族!那场战争结束之后,我们这个民族的骄傲就没有了!那些战胜者们骑在我们的脖子上作威作福,他们随意践踏我们的尊严,一个欧洲大陆上最高贵民族的尊严!你们告诉我,你们是选择像本杰明.马丁一样去做一个自由的斗士,还是一个奴隶?!”
“你们或许要说:希特勒先生,我需要一个工作,一块面包。是的,你的说法很对,生命实在是太重要了。但是我要告诉你们。这世界上还有一种东西比生命更重要,那是自由!那就是尊严!”
“ 只要阿尔萨斯和洛林上空一日还飘扬着法国的国旗,我们的尊严就不存在!只要那些法国人、英国人在我们的国土上横行霸道,我们的尊严就不存在!只要在欧洲的版图上,这个叫德国的国家四分五裂、积弱不堪,我们的尊严就不存在!只要其他国家的人,在聊天的时候说到德国这个字眼的时候会发出一声轻蔑的笑声,我们的尊严就不存在!”
“我们需要的,不是一块面包!而是一个生存空间!一个民族的生存空间!这生存空间,不是靠乞求和抗议来实现的,而是靠铁和血来实现的!”
“别人欺辱我们,哪怕是最弱小的民族也来践踏我们,我们只会叫着:我们表示强烈的愤慨和抗议。这样的人 ,是没有骨头的!这样的人,是低贱的!我们应该用大炮地震耳欲聋声让敌人颤抖!我们应该碾压他们的尊严、生命,让他们知道我们不是一群只知道抗议的懦夫!”
“你们要记住,一个只懂得抗议的国家,是一个没有骨头的国家!一个只懂得抗议的政府,是一个没有骨头的政府!当我们地尊严、领土、生存地空间都遭受践踏的时候,还不知羞耻地抗议地政府,我们是不需要的!你们最后也会抛弃它们的!”
“我很骄傲,在你们这些人中,这样没有骨头的人,少之又少!我的面前,是一个留着千年不屈血液的军团!这血液,曾经在我们祖先的血管里面流淌过,他们没有屈服过!现在,它们在我们的身体里面汩汩奔涌,你们告诉我,你们愿意它冷却吗!?”
“能够团结人们的,有两件东西:共同的理想和共同的犯罪。我们有雕刻在德意志旗帜上面的伟大理想,我们会为这理想流尽我们的最后一滴血!在今天的柏林。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拯救我们的祖国,只有这理想!凡尔赛条约,是一个极大的耻辱!我们有拒绝执行它的决心和理由!做你们想做的吧!就像本杰明.马丁拿起枪,就像他带领着他的同胞们高举着那面自由的大旗英勇杀敌一样!假如你们期望战斗,那就去战斗吧!然后我就能够看到你们是七千万奴隶还是七千万坚贞不屈的日耳曼人!”
“如果有那么一天,我,阿道夫.M阿B,也会想本杰明.马丁那样,举着属于我们德意志的大旗冲在最前方!哪怕是战死,我也会微笑着进入天堂!我会见到那些德意志的荣耀的祖先们,我可以昂着头颅走到伟大的腓特烈大帝跟前,我可以骄傲地对他说:我,你的子孙,没有给你丢脸,我为伟大的德意志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 我们不为奴役而战!我们为自由而战!我们不是机器,不是牛马,我们是人!是从来没有屈服过的日耳曼人!”
“我们以自由的名义团结起来!为一个新的、公平的世界而战!我们为人人有工作而战!为那些奴役我们的人滚出德国人的土地而战!为我们不需要整天喊着抗议而战!为我们的尊严而战!为我们的诺言而战!为解放这个国家而战!日耳曼人,我们为我们的祖先的荣耀而战!为我们的子孙后代能够骄傲地宣传:我们是从来不屈服的日耳曼人而战!”
“我的同胞们,德国和德国人民万岁!自由,万岁!
第八章 不准革命
阿B决定做一件大事:他要自己开发游戏。
“florr了不起么?”他对网吧的空机器说,“我也能做!做得更好!”他买了编程书,看不懂;看了教学视频,跟不上。折腾一个月,只做出个更简陋的版本——一朵花,一片草地,连敌人都没有。
但他还是很得意,发给M28看。M28委婉地说:“创意不错,但需要优化……”阿B自动过滤了后半句,只记得“创意不错”。
他在论坛宣布要自立门户,响应者寥寥。有人阴阳怪气:“哟,B老师要当独立制作人了?”阿B回怼:“总比你强!”怼完了,自己对着空荡荡的帖子发呆。
那天晚上,他梦见自己成了M29,站在舞台上领奖,台下小A在鼓掌。醒来时枕头湿了一块,他骂自己:“没出息!”但骂完了,还是忍不住想——想要是梦是真的,该多好。
第九章 大团圆
阿B的“大团圆”来得猝不及防。
移民局终于批了他的永久居留,理由是“特殊技能人才”——M28帮他写了推荐信。拿到卡片那天,他翻来覆去看了十几遍,好像那不是塑料片,是金子做的。
他鼓起勇气联系小A,坦白了一切:他的肤色,他的自卑,他的谎言。小A沉默了很久,回了一句:“傻瓜。”
他们真见面了,在柏林墙公园。阿B紧张得手心出汗,小A却笑了:“你和我想象中一样。”——这话阿B琢磨了三天,也没琢磨明白是夸是贬。
但最好的消息来自非洲:他离散多年的妹妹找到了,在难民营学了编程,现在想去德国读书。阿B拍着胸脯说:“包在我身上!”其实自己心里也没底,但话要说满,这是他的习惯。
如今阿B还在玩florr,水平依然不上不下。但他新做了个mod,叫“柏林墙的花”——两种颜色的花瓣本来对立,合在一起却能产生特殊效果。M28说可以考虑加入官方版本。
阿B有时还会对着镜子说:“你真黑。”但说完会补一句:“黑得挺好看。”算是与自己和解了。
尾声
我要给阿B作传的念头,是在某个柏林深夜起的。那时我路过一家网吧,看见一个黑皮肤的男人对着屏幕手舞足蹈,屏幕上一朵黑色小花正艰难地对抗强敌。
我忽然想:这世上每个人都是阿B。在某个领域里自以为天下第一,在另一个领域里自卑到尘埃里;编造些微不足道的荣耀,掩盖些不堪言说的创伤;想要革命,又不知该革谁的命;渴望团圆,又害怕真团圆时的不知所措。
阿B的故事还没完——他的永久居留卡会到期,他的游戏会过时,他的爱情可能枯萎。但至少今夜,他屏幕上的那朵黑色小花,还在倔强地开着。
我的阿B,大约也逃不过这命运。但趁他还活着,趁那朵小花还没凋零——
我便写了这篇不像正传的正传。
墙角的野花开了又谢,总比从来没开过强。你说是不是?
2 条评论
感动到哭!
抽象